我就這樣走上失落與悲傷輔導的道路

文: 張玉仕       

自身的失落與悲傷

與悲傷相遇,已是35年前的事了,當時任醫院放射腫瘤科社工員,忘不了接案的第一天,是和一位40多歲的廚師談確知診斷及接續的治療計劃,轉身再和一個 5歲兒癌的母親會談,戴著口罩的小男病童雙眼在我們談話間流轉,安靜的等待我們談完話,令人心疼的早熟。當晚我就夢見許多病人的臉,我想我是懷疑自己究竟能幫上甚麼忙,這些感傷與困惑全掉入夢境,尋求對話與答案。那幾年盡責的按著書本與專業同僚討論,摸索著服務癌症與臨終病人與家屬,悲傷陪伴工作,邊做邊學,有熱誠也有眼淚。


幫助別人,總也要釐清自己的生命歷程。最早的失落經驗,追到三歲那年初夏,父母在木箱上曬被,順手拔下金戒指,隨手放木箱上,收被子時,發現婚戒不見了,遂氣急敗壞質問是不是我拿的?我被逼急了,只能嚎啕痛哭,口裡說:「我沒有拿、我沒有拿哪!」心是一個勁的抽緊和痛。只記得自己一直哭,心想:「我連戒指長什麼樣都沒看過,好冤枉! 你們不愛我!」。三歲的孩子,只能關上房門,鎖住自己到黃昏,也沒人來敲門。夜晚來,我在眼淚濕遍的黑暗中疲憊睡去,痛苦比餓要劇烈。這冤屈,經過數年風化,使我養成好管閒事,專事打抱不平,見人受冤就想去澄清,幫人化解。後來年紀大了,見多了人間的冤屈難清,慢慢看出自己的成長軌跡,才懂得在一些場合要適時收口、收手,先停停、看看再出見解,免得誤判善惡。原來悲傷的路,往回走,能走多遠就對自己的悲傷庫存多些瞭解,再一一盤點,慢慢鬆綁。

另一段重大學習是母親的驟逝。30歲那年,母親久咳不癒,在送醫後檢查即入加護病房,三天即撒手,片語未留。我自責自己是腫瘤科社工,卻讓她插管、受苦至死,這控訴背了好多年,說什麼也不肯饒過自己。自責鑄刻成我生命的基調,一想起是自己親手把母親送入醫院就自咎不已。常常自動化的跳針思考:「如果早知道她那麼快去世,我應該不要送她來醫院;若不插管,我們就有更多時間相處,她就會留下許多話…她有沒有怪過我?她今生有沒有遺憾?」。這些問話,似個大黑洞,多年來吸空了我的情感與靈魂。自責,癱瘓了我的生命,撿不完的身心碎片。

療癒的路徑

事隔三年,正好和幾個伙伴翻譯了「悲傷輔導與悲傷治療」一書,當時參考書的內容設計了2 天的「失落與悲傷工作坊」。這堂課教了20多年,起初在帶這些探索課程時,只要一覺心痛尚存,就回家修整自己的生命功課,藉一次次寫信和讀信的懺悔、道歉中,漸漸發現有痛澈心扉及大哭後的平靜。一次次的陪伴別人,也來陪伴自己。猶記有一次,是用力承諾原諒自己,接受這天大的「罪不可赦」,淚才一滴滴收乾。是上帝開了一扇窗嗎?這道工夫完成後,心中一陣溫暖和祥和,在助人助己中,好好學完功課,卸下了背上行囊。

當心思一能調轉,慈悲與智慧活絡了,開始能感謝我那敏感(以前認為她具神經質的個性)、熱情(嘮叨)的母親,好好欣賞她的活力與寬容。人一能感恩,心靈視野整個遼闊,除了接納這些痛苦,還接收母親在我生命中的各種好的影響力,重新解讀上帝在我生命中的美好帶領,還咀嚼出「苦難是救贖」的道裡。二十多年前,認識王敬弘神父,他為許多人做心靈醫治,很多人不解地問他:「神既是萬能的,為何要讓人受傷?受了傷後,還要來醫治? 」,王神父回答:「受傷為要得醫治(healing,痊癒)」,難懂的回應。受傷是為了經歷痊癒,經歷本身是恩寵也是奧秘。這療癒之旅,我走得久些,但因著痊癒,一切都有了意義。

悲傷,是警示生命遇到了失落的衝擊,雖然極為痛苦,卻催促人調整原本的生活或因應方式。由於悲傷的挑戰太痛苦、強烈,使我們常常無法從容招架,反而耗能的對抗,錯過了許多生命智慧,也失去了靈性成長的機會。拒絕悲傷,使我們無法和自己、他人、宇宙智慧、上帝連結。我多年由自身和工作經驗,見証到這份特別的恩寵─你我皆有的悲傷情緒,它需要耐心對待與練習,直到打造成我們生命精純的勳章。這歷程學得辛苦,但是值得學習!